洪晃憶母親章含之 她太把男人當回事

媽媽是個傳統的女人,她太把男人當回事。我總覺得她思想裏有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情結。有這種思想的女人,最後總是要找一個值得她徹底自我犧牲的男人。

洪晃憶母親章含之 她太把男人當回事

在我心目中,媽媽是個悲劇性人物,但是她是史詩規模、莎士比亞級別的悲劇人物。

媽媽一生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誰,她的生母是在20世紀70年代末即她已經四十多歲時,才和她有正式而且相對頻繁的接觸。媽媽進章家門的時候不到一歲。她成為外公第二位太太——溪夫人的女兒。

媽媽從小沒有得到多少母愛。溪夫人是一個典型的上海姨太太,每天打麻將,在外面吃飯,而媽媽幾乎是幾個江北阿姨帶大的。我想媽媽小時候過的是不缺吃不少穿,只缺愛的生活。記得媽媽説,她小時候信天主教,經常一個人在教堂裏面發呆。

媽媽大學剛剛畢業時,她的生母通過我父親又找到她。我父親告訴我,那是因為他認識我的親舅舅,也就是媽媽同母異父的哥哥。當時媽媽非常激動,這似乎解釋了她小時候所有的委屈、孤獨和不幸。

那時,媽媽甚至想脱離章家,回到自己生母身邊。這事情發生在20世紀50年代,而那時候的革命教育也迫使媽媽認為,她的生母放棄她肯定是因為太窮,而窮人都是好人。就在她下決心要走出章家大門時,媽媽被領導找去談話。就這樣,媽媽留在了章家。但從那以後,她一直偷偷跟自己的生母保持聯繫,每次去上海都去探望她。她一直寄希望於這個生母能夠給她一生渴望的母愛。

由於媽媽是這麼長大的,所以她不知道如何向我交代這麼複雜的家庭背景。更何況我的外婆酷愛我,對我簡直是好得不能再好。外公八十多歲終於有了第三代,對我更是百依百順。我從小跟我外公外婆在四合院里長大,是他們在一個動盪的年歲中給了我一個無憂無慮的快樂的童年。媽媽知道我和外公、外婆感情深厚,這讓她更加難以啟齒家裏這些複雜的背景。1976年夏天,我從美國回來過暑假。就在唐山大地震的頭一天,媽媽跟我説:“明天去火車站接你的外婆。”

我以為是我外公的第三位夫人從香港回來了。“殷婆婆回來了嗎?”我問。

媽媽是個傳統的女人,她太把男人當回事。我總覺得她思想裏有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情結。有這種思想的女人,最後總是要找一個值得她徹底自我犧牲的男人。

“不是的,”媽媽説,“明天早上你去之前我再給你解釋。”

結果,當天晚上就發生了唐山大地震,媽媽和喬冠華當然連夜全去了外交部。早上,媽媽來了電話,説來不及跟我解釋了,但是八點半趕到北京站,在右手的大鐘下面會有一男一女。那是我的表哥和表妹。男的叫瓶瓶,女的叫罐罐。他們是去接他們的奶奶,也就是我的外婆。然後她就把電話掛了。

那年我15歲,在紐約已經住了三年,完全是個美國孩子了。從我的視角來看,1976年的中國本來就是一部超現實電影,所有一切都不可能是真實的——這個國家就是奧維爾的《1884》。所以地震震出來個莫名其妙的“外婆”和兩個叫瓶瓶罐罐的表哥表妹似乎非常正常。

我對媽媽的生母和對我的親外婆的態度,跟媽媽正好相反。我記得這個有嚴重風濕性關節炎的老太太非常勢利,不真誠而且話實在太多。結果證明我是對的。在喬冠華去世之後,媽媽最需要親人時,這個老太太選擇跟已經被她遺棄過一次的女兒劃清界限。

媽媽是個傳統的女人,她太把男人當回事。我總覺得她思想裏有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情結。有這種思想的女人,最後總是要找一個值得她徹底自我犧牲的男人。媽媽的一生中,這個人就是喬冠華。他們在有生之年沒過什麼太多的好日子,光隔離審查就有兩年。喬冠華走後,媽媽守了25年寡。在這25年裏,媽媽寫了四本書,每本書的主角兒都是喬冠華。在公眾眼裏,這是她的美德,是一個美麗的中國女子應該做的。在我眼裏,這就是她悲壯的地方,也是她為什麼是悲劇人物的原因。

我很想她,很想再有一次機會讓我改變她的悲劇命運,讓我再有一個機會讓她最後的25年過得更加開心一些。可惜,我不會再有這個機會,這將是我終身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