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的婚姻不完美 臨別還被趙明誠戟手怒罵

李清照的婚姻不完美 臨別還被趙明誠戟手怒罵

李清照是一位“女神”,宋代以來的中國文人共同參與了這場造神運動。這場運動在“五四”以後達至顛峯,婦女解放思潮為之添加了催化劑。四十多首詞,幾篇零星的詩文,是迄今為止李清照留給我們的一切。然而,這些少得可憐的作品卻絲毫不妨礙中國文人的造神衝動。王仲聞先生説

,李清照的詞“使婉約派發展到了最高峯,從此也沒有人能夠繼續下去”(王仲聞《李清照集校注後記》,P372,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黃墨谷先生也説,李清照“流傳下來的詞只有四十五首,卻薈萃了詞學的全部精華”(《李清照評論》)。這是兩位李清照研究專家的評價,“最高”和“全部”兩個神話語彙表露出對死者的無比崇拜。更過分的是新文學健將鄭振鐸,他説:“一切的詩詞,在清照之前,直如糞土似的無可評價。”(《插圖本中國文學史》)

李清照無疑是中國古代女作家中的“花魁”。但決定這一地位的,主要不是她的才情,不是她書香門第的出身,不是她琴棋書畫的修養,不是她絕妙好詞的創作,而是她與丈夫趙明誠的志同道合,是他們倆的夫唱婦隨、同甘共苦。“女子無才便是德”,李清照的不同在於有“德”更有“才”,但“德”永遠是無法動搖的根基。李清照是所有中國文人的理想妻子,構建他們意想活動的不僅是李清照的那些詞,還有一篇散文:《〈金石錄〉後序》。

此序甫一問世,即受好評,成為趙李志同道合、伉儷情深的佐證。南宋洪邁在《容齋隨筆》中解讀道:“東武趙明誠德甫,清憲丞相中子也。著《金石錄》三十篇……其妻易安李居士,平生與之同志。趙沒後,愍悼舊物之不存,乃作《後序》,極道遭罹變故本末。”(《容齋隨筆》四筆捲五,P684,中華書局2005年)其後,明人郎瑛在《七修類稿》中亦踵跡其觀點:“趙明誠……其妻李易安,又文婦中傑出者,亦能博古窮奇,文詞清婉,有《漱玉集》行世。諸書皆曰與夫同志,故相親相愛至極。予觀其敍《金石錄》後,誠然也。”(轉引自徐培均《李清照集箋註》卷三,P335,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金石錄〉後序》的任務本應是評價《金石錄》的學術價值,而李清照卻把它寫成一篇回憶錄。這篇文章沒有屬於它自己的名字,它“寄生”在趙明誠的《金石錄》裏。

它的寫作姿態和文體選擇,本身就構成了對古代男性散文的反抗,在以邊緣的地位挑戰男性中心的散文霸權。回憶的內容大致以建炎南渡(1127)分為前後兩段:閨閣生活與逃難生活。包括上引二則評論,歷代對《〈金石錄〉後序》的解讀大致有四項內容:閨閣生活的甜蜜温馨,學術研究的志同道合,文物保存的曲折艱辛,以及物散人亡的悲痛傷悼。

然而,李清照在此序的字裏行間透露出一種不和諧的聲音,某些詞句分明是她在和丈夫唱“反調”。她並非一直與趙明誠“志同道合”,他們的婚姻其實出現過裂縫。我深深感到,一種隱性的對古代男性文化價值觀的抗爭貫穿了《〈金石錄〉後序》。這種抗爭的傳達,在李清照那裏可能是不自覺的。因此,對《〈金石錄〉後序》可以作一種症候式分析(關於症候式分析的方法和意義,請參看藍棣之《現代文學經典:症候式分析》,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我對原序中重要文字予以摘錄,並依次對其進行解讀。

趙、李族寒,素貧儉。每朔望謁告出,質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也。

李清照18歲嫁給趙明誠,當時趙21歲,正在太學唸書,尚無獨立的經濟來源,故經常把衣服典當出去,以之購買金石器物。這段文字描述了他們共同研究金石的樂趣,是他們志同道合的一個證據。但其中一個詞一直被忽略了,那就是“果實”。原來他們從相國寺的廟會裏買來的不僅有“碑文”,還有“果實”,有時令水果,有地方特產,總之,是吃的東西。真正引發李清照對這段新婚生活回憶的,不是碑文,而是果實,因為味覺的記憶是最持久的。正如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所説:“氣味和滋味會在形銷之後長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毀,久遠的往事了無陳跡,唯獨氣味和滋味雖脆弱卻更有生命力,雖虛幻卻更經久不散,忠貞不二,它們仍然對依稀往事寄託着回憶、期待和希望。”相對展玩咀嚼,“咀嚼”的對象不僅是碑文,還有果實。咀嚼的本義是用牙齒慢慢咬東西,後來有了引申義:體會、玩味。這一意義在《文心雕龍》裏就已出現:“傲岸泉石,咀嚼文義。”(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卷十,P728,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在無數次詩文寫作中,文人們對“咀嚼”的引申義表現出偏愛,卻剝奪了它的原初意義。相對於品嚐果實,玩味文章是一種更高層次上的咀嚼。而從事學術研究的主體在古代多是男性,女性被排除出去,只有在飲食活動中立足。

因此,咀嚼的引申義對原初義的壓抑,其實是男性對女性的壓抑,是思想對慾望的壓抑。上文中,“果實”使我們重新去聯想“咀嚼”的原初義,它的存在具有一定的顛覆作用。李清照通過“果實”使“咀嚼”一詞復活了它的原初義;同時又顛覆了存在於詩文中的那種壓抑,用舌尖的快感反抗精神的快感。

後二年,(趙明誠)出仕宦,便有飯蔬衣練,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將,漸益堆積。丞相居政府,親舊或在館閣,多有亡詩逸史,魯壁汲冢所未見之書,遂盡力傳寫,浸覺有味,不能自已。

結婚後兩年,趙明誠做官了,他們的婚姻生活因此有了最初的裂縫。收藏金石原本只是一種興趣,現在變成了志向。“後二年,出仕宦”的主語是趙明誠,那麼“便有……之志”的主語理應也是趙明誠。李清照此處並沒有清晰表明自己的立場,她究竟是與丈夫“志同”呢,還是有所保留、有所遲疑?所以,不能簡單得出李清照與趙明誠“志同道合”的結論。“便”字連接了仕宦與志向,這個普通的順接連詞,隱約傳達出李清照自己對丈夫這一志向的思考。在李清照看來,丈夫的志向並非與生俱來,而是在做了官之後才萌生的。“遂盡力傳寫”中的“遂”字,與“便”起到同樣的作用,也是在連接原因和結果。“丞相居政府,親舊或在館閣”,這是趙明誠“不能自已”的原因。官場生活給丈夫提供了一個舞台,對金石的收藏鑑賞已不復是生活的樂趣,它已成為身份地位的象徵,是炫耀的資本,炫耀他作為一個男人的風雅和財力。“不能自已”四個字透露出李清照的擔憂,她似乎預見了丈夫後來的悲慘結局。至此,上文中的“葛天氏之民”的比喻便有了對比意義。《路史前紀》:“葛天氏……其為治也,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蕩蕩乎無能名之。”與世無爭的簡單生活一去不復返了,初婚的幸福從此結束。

餘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

這是《〈金石錄〉後序》中最著名的一段文字,也是“志同道合”最有力的註腳。但這裏有兩處詞語被忽略了。第一是“烹茶”,和上文中的“果實”一樣,引發回憶的,不是共同的學術研究,而是茶。這依然是“味覺”的作用,是人類基本慾望的快樂滿足留在記憶中的深刻印痕。第二是“餘性偶強記”,李清照沒有談她與丈夫之間的學術探討和爭論,而是講述記憶比賽。這裏也隱含着一種反抗的姿態。思考和研究是後天的人為活動,是功利性的活動,是以接受一定程度的教育為基礎的;相對而言,記憶則是先天的,是超功利的,與受教育的程度無關。當男性獨享了接受教育的權利,當男性霸佔了一切思考和研究的活動後,留給女性的只有記憶。李清照迴避學術探討,只談喝茶,只談記憶,這是一種敍述上的策略,用輕鬆的娛樂對學術活動的嚴肅性進行解構。正因為對以上兩個方面的忽略,“甘心老是鄉矣”這句話一直被後人誤讀,以為李清照與丈夫共同沉浸在學術研究之中。非也,趙明誠的“是鄉”是學術研究,是正訛謬,是青史留名;李清照的“是鄉”是記憶比賽,是“舉杯大笑”,是夫妻間超功利的愉快而甜美的生活。這一區別,後代的中國文人們一直視而不見。

餘性不耐,始謀食去重肉,衣去重採,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遇書史百家,字不?缺,本不訛謬者,輒市之儲作副本。

“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這兩句話也許要比李清照那些絕妙好詞更能博得中國文人的喜愛,因為這裏表現了李清照的“婦德”。《論語》中説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這是中國文人的人格表徵,李清照的“食去重肉,衣去重採”與之相呼應,是對男性道德標準的體認。於是,這段文字便被用來佐證李清照與趙明誠“同甘共苦”:對物質生活的淡泊和對精神生活的追求。這一解讀的錯誤在於斷章取義,在於忽視這段文字的“語境”。我們必須弄清楚她為什麼這麼“虐待”自己。“收書既成,歸來堂起書庫大櫥,簿甲乙,置書冊,如要講讀,即請鑰上簿,關出卷帙,或少損污,必懲責揩完塗改,不復向時之坦夷也。”這才是李清照“性不耐”的真正原因。趙明誠收藏金石的志向正朝着一種嚴重的“病態”發展。他在“歸來堂”造了間書庫,且上了鎖,李清照若要翻看書籍,必須在簿上登記,若不當心弄破了書,就會遭到丈夫的“懲責”。這間自己家裏的書庫竟成了“公共圖書館”,李清照被剝奪了對金石物品的所有權,被剝奪了作為妻子的特權。丈夫的“懲責”,讓李清照首次感到在丈夫心中,自己的地位遠遠沒有金石重要。這時,她慪了一次氣。她不再理會書庫裏的寶物,不再看丈夫的臉色,她自己去買了一些“普及本”,那些價廉物美的書籍。她知道書是用來閲讀的,不是用來供奉的。為了買這些“普及本”,李清照開始縮衣節食。“食去重肉,衣去重採”這八個字根本沒有一絲“同甘共苦”的意思,相反,它們表達了李清照對於這次“慪氣”的堅決,表達了對丈夫的誓不妥協。這次慪氣是一種微弱而不徹底的抗爭。她此刻並沒有預見,這種“冷戰”策略根本不管用,她不知道在即將到來的日子裏,她的生命將不可避免地與這些寶物糾纏在一起。

六月十三日,(趙明誠)始負擔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別。餘意甚惡,呼曰:“如傳城中緩急,奈何?”戟手遙應曰:“從眾。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卷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馳馬去。

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六月十三日,趙明誠被任命為湖州知府,獨自赴建康面見皇帝。這段文字寫的是夫妻倆分別時的場景。這其實是一場夫妻間的爭吵,但一直被誤讀了。李清照問丈夫,如果敵人攻破城池,必須逃難,拿這些金石怎麼辦?趙明誠給她安排了一個順序,先丟什麼再丟什麼,最後,“獨所謂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李清照這次終於看清了丈夫的真面目。在趙明誠看來,如果李清照沒有和宗器同歸於盡,這不是由於她懼死,而是由於她忘記了該這樣做,“勿忘之”三個字剝奪了李清照自由選擇的權利。“遂馳馬去”,丈夫就這樣馳馬而去,將自己拋棄在這個紛亂迷茫的世界中。我們又一次見到這個熟悉的“遂”字,李清照習慣用“遂”(便)這個字不露聲色地表達自己的怨恨和不滿。文中還出現了“餘意甚惡”,惡什麼呢?人們很少對此進行解釋。聯繫“語境”,我們可以知道李清照“惡”的是丈夫的態度,離別時的態度。“坐岸上”,在這樣的時刻,他竟悠悠然坐着,絲毫不在乎這次分離可能意味着永別。“葛衣岸巾”是古代名士的着裝,它的悠閒瀟灑與此刻危險緊張的氣氛構成了反諷。“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皇帝的重用使丈夫的眼睛神采煥發,他的目光裏竟然沒有一絲依戀和不捨。在這樣一個生離死別的關頭,丈夫的表情、態度、舉動乃至着裝都讓李清照“意甚惡”。丈夫在吩咐自己的時候,還做了個動作:戟手遙應。《辭源》對“戟手”的釋義有兩種:一、怒罵;二、勇武。關於怒罵的釋例有二,《左傳哀公二十五年》:“褚師出,公戟其手曰:‘必斷而足!’”唐代《酉陽雜俎》:“王姥戟手大罵曰:‘何用識此僧!’”徐培均先生《李清照集箋註》即從《辭源》中轉引了這兩個例子來箋註“戟手”(《李清照集箋註》卷三,P327,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説明徐先生也把此處的“戟手”理解為形容怒罵。面對李清照的疑問,趙明誠是以怒罵的語氣來回答的,他嫌她羅嗦,嫌她糾纏不清。那一刻,丈夫的手指在李清照的眼前忽然變成了一把鋒利的戟,它的口子反射出可怖而刺目的光芒,似乎昭示着死亡的來臨。65天之後,趙明誠因病亡故。“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履之意。”曹操有《遺令》:“餘香可分於諸夫人。諸舍中無所為,學作履組賣也。”(《文選》卷六十陸機《吊魏武帝文》引曹操《遺令》,P2596,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徐培均先生從這句話推測出趙明誠尚有小妾。在我看來,李清照用這個典故,指出了丈夫對身後事的不負責任,也表達出自己的埋怨和無奈。曾經的研究金石並未博得丈夫的一絲憐愛,他臨死前沒有對自己哪怕是多叨唸一兩句,原來自己和那些毫無才學的小妾並無分別。愛情原是幻夢一場。

昔蕭繹江陵陷歿,不惜國亡,而毀裂書畫;楊廣江都傾覆,不悲身死,而復取圖書,豈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歟?或者天意以餘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猶斤斤愛惜,不肯留在人間耶?何得之艱而失之易也!

文章最後,李清照套用了男性作家常用的結尾方式:類比。她將丈夫與蕭繹和楊廣作比較,從而對丈夫的金石癖進行了抽象提升:“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在這種抽象提升中,具體性和複雜性被塗抹了。因此,後代讀者在這一結尾中只讀出所謂的“宏大”主題:聚散無常。宋代無名氏《瑞桂堂暇錄》解讀道:“使後之人歎息而已。以見世間萬事,而終歸於一空而已。”明代顧炎武《日知錄》解讀道:“有聚有散,乃理之常;人亡人得,又胡足道,未嘗不歎其言之達。”(轉引徐培均《李清照集箋註》卷三,P334、335,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然而就在這段抽象提升中,我們依然可以發現特殊性。這種特殊性已經超逸出“宏大”主題:“抑亦死者有知,猶斤斤愛惜,不肯留在人間耶?”李清照突然萌生了一個很恐怖的念頭:自己之所以沒有保存好丈夫的遺物,也許不是戰亂、盜賊等外界原因所致,“罪魁禍首”正是當初命令自己保存遺物的丈夫(遺物的主人)。李清照懷疑是丈夫不願那些金石寶物留在自己身邊,是他把它們一起帶到九泉之下了。原來丈夫從一開始對自己就是不信任的,李清照有了這個可怖的懷疑,這一懷疑的背後,是對封建社會男性價值觀霸權的深刻覺悟。

《〈金石錄〉後序》結尾的抽象提升或許是李清照的一種不自覺行為,她必須要隱蔽自己的抗爭,她知道只有“宏大”主題才能得到男性批評家的賞識,才能在男性書寫的文學史上佔一席之地。如果將抗爭直接表露出來,或許會立即遭到中國文人(男人)們的封殺。這裏存在一個悖論:為了最終表達抗爭,必須首先隱蔽抗爭。所幸的是,此種抗爭意識終究沒有被文字全部遮蔽,有些“裂縫”還是能指引讀者通往李清照的意識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