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陽田莊大墓”的主人真的是安祿山嗎?

在2013年,田莊大墓發掘終止,但墓主身份一直撲朔迷離。據史書記載,唐後期至五代時期,曲陽為藩鎮勢力所據,先後隸屬於成德軍和義武軍。按出土文物和挖掘情況判斷,迄今為止,各界關於田莊大墓墓主身份,有安祿山、李寶臣、張孝忠、王處存、王都多種説法。近日,在田莊千年大墓結束考古挖掘一年多後,墓主可能是安祿山的消息再度引起各界關注。

“曲陽田莊大墓”的主人真的是安祿山嗎?

安祿山——大唐王朝命運的轉折性人物——不管對歷史熟悉與否,“安史之亂”都不是個陌生的詞彙。

那麼,田莊大墓果真是安祿山墓嗎?

大墓規模超過慈禧地宮和光緒地宮

曲陽是一個地方文化鮮明的城市——還未到達這座城市,“曲陽石雕”的廣告牌便已在路邊鱗次櫛比。田莊位於曲陽縣南15公里,大墓就在村東的田野裏。

田莊大墓是在2011年5月被發現的,考古工作者對其進行搶救性發掘,發掘工作至2012年12月完成。不過,關於大墓的祕密卻並未隨着發掘終止而就此揭曉,相反,愈加撲朔迷離,關於它的話題,在河北考古、文化界依然熱度不減。

我到田莊後先找到了老田——當地文物部門僱傭的大墓看護員。在他的帶領下方能進入墓區。墓區之外,是一座大型的土丘。老田説,這是田莊大墓發掘時取出的土。墓區如今已經建起了防護棚,棚外矗立着藍色的牌子:“國法不怕窩裏橫。”這種詼諧且口氣強硬的語言,是當時田莊大墓考古隊隊長張春長的“傑作”。

站在墓區之外,田莊大墓的風水考量清晰可見——北依太行餘脈黃山,鐵山與牧山環抱於後,南有見龍山遙相呼應,大沙河呈西北至東南方向蜿蜒流過——墓葬背山臨水,地勢開闊。老田更是形象地指出,這座墓背後的三座大山:“像一把太師椅。”

走進保護棚,大墓的氣勢撲面而來,令人震驚——巨大的主墓室,十個耳室,全部用青磚築造,均為圓形穹隆頂。河北著名學者樑勇曾這樣形容他對這座墓的印象:“超過清東陵慈禧地宮和清西陵光緒地宮,建築技術之高,令人讚歎。”

當樑勇得知我要前往曲陽時,他希望我能找到一些問題的答案。於是,我的兜裏有了一張寫滿問題的紙——

如此怪異的結構,是誰創建?

棺槨中殘缺的屍骨是誰?

如此浩大的工程,為何沒能全部竣工?

如此奢華的墓室,又是何人將其砸毀?

典型的唐代隨葬品,為何留下金代維修的印記?

超越九五之尊的帝王規制的墓門,顯示了怎樣的歷史信號?

然而,包括他自己也清楚,這些問題的答案能回答多少以及準確程度會是怎樣等等,很難清楚。我試着從考古痕跡中盡力找尋。

墓中出現三副人骨架

從老田那裏得知,這座墓的發掘和其他墓也有些不同。由於主墓室破壞嚴重,考古工作者先從暴露的部分開始——較之以往,一般是從墓道開始。也就是説,這座墓是“從前往後”進行發掘的。

主墓室清理完畢後,經測量直徑7.6米。主墓室頂部是巨大的豁口,一些青磚據説很早之前就被當地百姓取走,用作建築之用。透過“豁口”,棺牀清晰可見。棺牀為石制,已經殘碎零落,厚重的漢白玉石塊擺在長滿青苔的墓室裏,給人以歷史滄桑感。

從形制上來看,主墓室為後室。甬道將它與前室相連。甬道北端也有一大型漢白玉石門框,門額上有拱形門楣。

細看主墓室,呈弧方近圓形。主墓室墓壁的東西兩側各有一券門,通往兩個側室。側室空空如也。側室周圍是盜洞,不規則的開口像是遺落在戰場的彈坑。

其實,早在發掘之前,考古工作者就已經知曉這座墓歷經多次盜擾,所以盜洞並不意外。一個盜洞中,甚至還出現了上世紀80年代英語磁帶。“看來盜墓者還蠻有‘上進心’呢。”老田打趣道。

那些漢白玉殘塊為石槨、石棺牀等構件,石棺牀為蓮瓣須彌座式,平面作梯形,上、下枋頂面上各有一週漢白玉勾欄,欄板上雕刻花卉並着紅綠彩。上、下枋之間的四角,各有一力士作託舉狀。

棺牀束腰部壼門內雕刻精美的人面,人面神態各異。棺牀頂面內置木棺,棺外置石槨。石槨呈棺形,頂面弧曲,有貼金泡釘,前、後兩側有拱形堵頭,槨蓋前堵頭浮雕朱雀,後堵頭浮雕玄武。

槨門位於槨室南壁,上有貼金門釘和鋪首銜環。棺牀前面有弧形踏道,即為“圜橋子”,踏道兩側有弧形欄板,踏道中間浮雕兩人,居上者仰面屈肢,居下者作匍匐爬行狀,左臂撫地,右臂前伸勾拽居上者之左腳,形象生動、逼真,寓意深刻。

經測量,棺牀南北長4.03米,北端寬1.95米,南端寬2.42米,高1.1米,上置一槨一棺。

這個在考古工作者看來,信息傳達明確:“説明後室僅為墓主一人,其他合葬者可能置於側室。”時任田莊大墓考古隊隊長張春長説。

“突出此墓以墓主一人為主,這不同於一般的夫妻合葬墓,而是強調個人為中心,説明身份非同一般。”張春長説,“整個棺槨結構複雜、精美,體現出了墓主顯赫的等級。”張春長也透露,此次出土了至少三副骨架,但身份至今無法確定。

據説在主墓室內還發現漢白玉蓮花方座柱礎一件、漢白玉八稜柱一件以及漢白玉石盆一件,這三件器物為一件石燈的組成部分。但在筆者採訪時,這些已經轉移到文物庫房,並未放置在現場。

考古工作者對墓葬前室、後室的地基分別進行了解剖,發現地基建築於細沙層之上,然後逐層夯築,地基厚度為0.6~0.8米。同時,也對外緣封土進行了解剖,發現封土夯筑前,先挖深0.7米的基槽,再從基槽底部向上夯起。

“可見墓葬者的用心程度,科學、考究。”張春長説。

從壁畫中推斷墓主人是意外死亡

墓道位於整個墓葬的最南端,平面呈梯形,南窄北寬,底面呈斜坡狀。南北水平長29米、東西寬3.6至7米。壁畫是位於墓道的東、西兩壁上。其中東壁可辨6人,東壁北端人物通體高達1.8米。

河北省博物館副研究員郝建文曾在田莊大墓考古發掘時為壁畫臨摹的事在工地上住過一段時間。他説:“在東壁最北端的這個人物頭部露出一部分時,有人誤以為這是一幅花鳥畫——露出的部分像枝椏,還有一隻魚。再往下清理,才看出所謂枝椏是頭戴的襆頭,那隻‘魚’其實是人物的眼睛。”

清理完畢,壁畫的全貌呈現在大家面前。郝建文首先注意到壁畫中的人物——頭戴襆頭,深目高鼻,連鬢鬍鬚,右手執鉞,上身服圓領長袍,腰間繫帶,前襟撩起在胯間打結,足服黑靴,胯右側斜挎胡祿。“人物形象高大魁梧,衣着飄逸,面容刻畫細膩,筆法熟練、高超,具有很高的歷史及藝術價值。”考古隊領隊、河北省文物研究所文博研究館員、漢唐研究室主任張春長説。

“壁畫中的人物明顯不是漢人。從人物及飾品、細節上來看,與章懷太子墓(706年)相近,繪畫屬唐代風格。”郝建文説,“這對這座墓葬的斷代提供了參考。”

進一步查看,郝建文有些吃驚。從事了30年的文物考古,臨摹或觀摩過很多古代壁畫,卻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壁畫。他説:“起稿線密密麻麻,非常多。這就意味着這組壁畫是匆匆完成的。”加上墓道兩壁的壁面僅僅抹了一部分,而且東西兩壁抹的白灰長度不一樣,白灰牆面南側邊緣不整齊,這些疑點更堅定了郝建文的推斷,“墓主人是匆匆下葬,應該是意外死亡。”

墓道的北端東西兩側相向伸出一段翼牆,牆體端面各豎立一磚柱,東西對稱。“這裏我們看到,它的上部髹黑漆,下部髹紅漆,象徵一道儀門。”張春長很快想到,“這可能就是文獻上所説的烏頭門。如果真是烏頭門的話,這就是考古發掘的首次發現了。”張春長説。

過了“烏頭門”便是“庭院”——它的底面平整,經測量可知它東西長8.6米、南北寬3.6米。庭院東、西兩側磚牆上有券門通往東、西兩耳室。庭院北側有磚砌漫道連接墓門,墓門高聳、寬闊,雖上部毀壞,高仍近6米,門洞寬達3.4米。

而在墓門處,考古人員有了意外的發現——銘文磚。而這塊銘文磚並未解開對大墓年代或是墓主人等這些重要信息的答案,卻更讓人捉摸不透。因為它上面寫着“大金皇統九年三月重修保”的字樣。“可能這座大墓在金代有過一次修繕。”張春長推測。

墓門北接甬道,甬道分為南、北兩部分。南部為二層券,北部為三層券。南部東西兩側各有一大型壁龕,北部東西兩側各有一耳室。在南北兩部分的北端各有一高大漢白玉石門框。在甬道及南北兩側發現尺寸30至50釐米的石塊共計百餘立方。“這些碎雜石塊可能是封門之用。”張春長説。

甬道北端接前室。前室呈八邊形,內切直徑8米,左右兩側對稱分佈四個側室的券洞。在前室中,考古人員注意到,腳下鋪砌的方磚非常規整。在我採訪這天,看護員老田也特意為記者指明:“看看這些磚,(筆直得)難以置信。”

地上建築的驚喜發現

在對主墓室的清理過程中,考古工作者同時也探明瞭其他建築部分,同時得知,田莊大墓之前有巨大的封土。由此,根據經驗可判斷出,田莊大墓少不了基本的地上建築,比如神道、殿宇。

考古隊對神道進行的發掘,很快便有了新發現。

“神道當時出土了石柱段、石柱礎2件、石虎2件、石羊1件、石人1件。”時任田莊大墓考古隊副隊長魏曙光告訴我,這些石刻呈現着基本的擺放規律——自南向北依次為石柱、石虎、石羊、石人,從而推知神道上有四組石刻。

這其中,石人是一個武官。他寬袖長袍,上身外罩衣衫,身前拄劍,上部已殘缺,劍鞘裝飾繁複,殘餘部位可見有四箍,弦紋、連珠、連弧紋構成,四箍隔開部位花紋不同,有捲雲和如意雲頭。“衣紋非常流暢,雕刻精細。”魏曙光説。由武官所對應的位置,應是一座文官的石像生,不過並未找到。

石羊位於武官南約13米的地方,石羊卧於長方體座上。頭殘缺,前肢跪卧,後肢蜷曲。只是由於損壞嚴重,細部形態不辨。與它對應的應該也是一座石羊,不過那兒只剩下一個坑洞,坑內有漢白玉殘塊。

石虎等距石羊約13米。石虎作蹲踞狀,前腿直立,後腿曲蹲,虎尾前繞至下腹,再向上翹至背側。魏曙光對石虎印象很深:“整個造型雄壯,肌肉感強,性徵顯著,雕刻細膩、生動,極富寫實性和藝術感染力。”

石柱距石虎較遠——26米。石柱為八稜柱形,柱座為方形單瓣覆蓮式,蓮瓣雕刻圓潤、飽滿。

由此推測,中間那13米地方,應該是神道碑的所在。“如此,神道以神道碑為起點,以石柱為終點,則神道南北長55米、東西寬22米。”魏曙光説。

地上建築的發現,是在神道北側、墓道北段東西兩側——各有凸字形一座,坑底鋪設青磚,磚上殘留白灰泥。兩座坑形狀一致,左右對稱。“或為墓上建築基址,或者是墓葬修築時的設施。”魏曙光説。

另外在神道南緣西側發現一長方形白灰渣堆積,其南側散落有碎繩紋磚。這一發現對田莊大墓來説有着特殊的意義。“該堆積與墓葬處於同一層位,且繩紋磚與墓葬用磚一致,可見與墓葬關係緊密。”魏曙光説:“從其所處位置來看,似乎為墓園西南角的標記,從而為墓園的範圍確定提供了座標。”

考古工作者與文化學者意見相左

總體來看,田莊大墓為帶長斜坡墓道的大型磚室墓。開口距地表約2米,開口至底深約6米。墓葬坐北朝南,南北長達66米。封土呈圓形,由內外兩圈組成,外緣有一週柱洞。封土製作考究,形制獨特,逐層夯築而成,直徑34米。墓葬僅地面以下開挖土壙面積達675平方米,地下結構由墓道、儀門、庭院、甬道、前室、後甬道、後室組成中軸,側室及耳室分列東西,墓室總數達12個之多,全部用青磚砌築而成,儀門、庭院和甬道兩側的大型壁龕,別具一格。封土覆蓋甬道、前室及後室。

而且,雖經盜擾,田莊大墓仍出土了一批重要文物,除了上文提到的漢白玉造像,也有一些陶瓷製品。瓷器是以白瓷為主的大量瓷器殘件,其中可復原器物30餘件。“器型有碗、盤、缽和執壺,仿金銀器的花口器數量較多。還有部分醬釉瓷器,可辨器型有執壺、雙系罐等,另外出土一件具有紫定風格的瓷器,非常難得。”張春長説。陶器則主要有泥質灰陶和泥質紅陶兩種,以罐、盆、釜等器皿為主。

另外墓葬中還出土有各種金、銅、鐵、玉石等製品。而這些出土的文物,也為田莊大墓的斷代提供了證據。

如此,綜合以上的考古信息,張春長説:“瓷器流行執壺和花口器,這些特徵皆體現出唐後期墓葬的時代特徵,加上墓道人物壁畫的風格,推測該墓時代約在唐後期,下限可能進入五代。”

史書記載,唐後期至五代時期,曲陽為藩鎮勢力所據,先後隸屬於成德軍和義武軍。依據墓葬的形制、規模來分析,墓主至少應當為一位勢力顯赫的藩鎮節度使。

迄今為止,各界關於田莊大墓墓主人身份眾説紛紜,候選人就有安祿山、李寶臣、張孝忠、王處存、王都幾位。

根據河北省社會科學院馮金忠博士對正定存《李寶臣殘碑》研究後發現,李寶臣的墓似乎應在正定附近,不太可能在曲陽;至於第一任義武軍節度使張孝忠,他是權威修建規模宏大的陵寢,但據史籍記載,此人生性節儉,與田莊大墓豪奢的風格不搭,另外從張氏後裔集中安葬唐城鄉的葬制分析,張孝忠墓貌似在唐城鄉一帶;王處存也是唐末五代義武軍節度使,但據《新唐書》記載,王處存為人謹慎,鑑於他的為人,似乎不可能為自己修建超越身份的墓穴。

在河北著名學者樑勇看來,田莊大墓的墓主人最有可能是王都。王都官為節度副大使。史書記載,他是個大收藏家,不惜資財收購書冊3萬卷,以及名畫、樂器各數百。此外,王都為人狡詐,囚禁和殺害養父王處直。王都反叛後唐後曾在定州盤踞,兵敗後被俘遭殺。

大收藏家——據此關鍵詞,結合田莊大墓有那麼多耳室,樑勇做出判斷:“王都完全有可能為自己建造奢華大墓,田莊大墓的大量耳室,也許就是為了放置他收藏的珍寶與書籍。他兵敗被殺後,有可能墓葬棺槨被後唐軍砸毀,並將他扔進墓穴中。墓葬中有一具男性殘骸,肢體不完整,較符合王都的身世。”

另外河北省文研所的考古人員勘探後發現,田莊大墓墓道南有30多米的神道,兩側有六組石像生。對此樑勇表示:“按照傳統葬制,神道前應有後世子孫為墓主人立的神道碑。若田莊大墓神道只有被砸毀掩埋的石像生而沒有神道碑,那進一步證明該墓主為王都。正是由於兵敗被殺,沒來得及為他刻立神道碑。”

至於是否是安祿山,樑勇更是直言斷定:“我覺得不靠譜,不可能。”但不管墓主人是誰,作為考古隊隊長,張春長都認為:“只是猜測,目前缺乏有力的實證,來確定墓主人的身份。”而其實在考古工作者心裏則傾向於曲陽田莊大墓有可能就是安祿山墓。

郝建文列舉了以下例證:從壁畫來推測,這座墓的年代與公元706年的章懷太子墓時代相去不會太遠,而且,王處存的弟弟,也是王都的義父,王處直的墓就在曲陽的西燕川,壁畫風格和這座墓的風格明顯不同,所以,這座墓的時代不大可能到五代時期。

“這個時期,能建這麼大、全國都罕見的墓,説明什麼問題?”郝建文説,“歷史框定了這個範圍,也許只有安祿山——大燕皇帝,能幹出這種事兒來,或許他在做‘帝王’前就開始悄悄地修建王陵了。”

其次,壁畫上那麼多起稿線——墓修得那麼好,耳室的建築彩繪畫得那麼認真、仔細,唯有下葬時誰都看得見的墓道壁畫畫得那麼匆忙,説明墓主人可能由於意外死亡草草收尾。

“安是被他兒子殺的,開始還瞞着。”郝建文説,“隱瞞期間趕緊將墓道壁畫繪完,這種情況也不是不可能。”

從考古上來看,如此宏大壯觀、內涵豐富的田莊墓葬,居然在剛建成不久就遭到大規模、公開的毀壞,説明墓主人不同尋常。此外,周邊村民姓安的人很多。綜合這些信息,郝建文説,這幾個候選人中,安祿山的可能性最大。至於為何出現“金皇統年間被重修”字樣的石碑,目前仍無法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