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帥張學良為什麼説蔣介石的思想太舊?

蔣介石在不同時期的自我角色定位,大致有三:聖賢、豪傑、革命領袖。蔣介石的閲讀取向,基本上是圍繞這三個自我定位的角色進行的:要做聖賢,故重視進德修身;要做豪傑,故關注兵略政術;要做革命領袖,故對各國革命史有持久的興趣。與三大角色關係不大的知識性、消遣性、趣味性的書籍,甚少旁騖。

少帥張學良為什麼説蔣介石的思想太舊?

西安事變期間,張學良與蔣介石之間有過這樣一段對話:張:委員長人格實太偉大。但有一點不無令人遺憾,餘覺委員長之思想太古太舊!蔣:何謂古?何謂舊?又何謂太古?張:委員長所看之書,多是韓非子、墨子一類,豈非太舊?蔣:餘不知爾所看之新書幾何,且爾之所謂新書者系何種書籍?爾是否以馬克斯資本論與共產主義之書籍為新乎?爾可將爾所看之新書擇要問餘,餘可為爾詳解也。須知精神之新舊,不在所看之書新舊;爾豈知爾等之所視為新書者,餘在十五年前,已不知批閲幾次矣。張:舉一例以言,委員長滿腦筋都是嶽武穆、文天祥、史可法,總覺趕不上時代。

因為看了蔣介石的日記,張學良知道蔣介石正在看什麼書。相隔七十年之後,蔣介石日記向學界開放,筆者有幸先睹為快。蔣介石讀過哪些書,愛讀哪些書,自是筆者查閲蔣日記的一個興趣點。查1936年的蔣介石日記,蔣是年所閲讀的書,主要有四種:《中庸》、《韓非子》、《墨子》、《孫子》,確如張學良所言。作為近代中國一位舉足輕重的政治人物,蔣介石的閲讀習慣、閲讀方式、閲讀取向、閲讀偏好以及閲讀反應等,均值得我們饒有興味去探討。蔣不僅數十年持之以恆地讀書,也數十年持之以恆地寫日記,其閲讀書目和讀書感懷常記載於日記中。這為我們研究其閲讀史提供了豐富的第一手資料。

蔣介石是一個軍人政治家,瞧不起坐而論道的文人書生。但他本人卻酷愛讀書。蔣一生總共讀過多少書,自然難以查考。1920-1940年代的蔣日記顯示,一般每年約讀書10種左右。1920年代看書較多,一般在10種以上,多至20餘種;1930、1940年代看書漸減,一般在10種以內,少則三五種。蔣的讀書習慣不是快速的泛讀,而是緩慢的精讀。讀每一本書他都要從頭至尾讀完,少有中輟。其中有少部分書是常年反覆讀,讀三五遍甚至更多遍(《聖經》等宗教經典的日常誦讀,不在本文考察之列)。筆者粗略統計,1919-1945年間,蔣日記所記的閲讀(含請專家講讀)書目近200種,其中中國古籍(經、史、子、集)80多種,新書(清末民國時期所著譯)100多種。考慮到蔣未必將所有閲讀過的書都記於日記中,其實際閲讀數量可能要更多一些。

蔣所閲讀的書籍,新書的總量看似超過古籍,其實蔣讀古籍的時間居多,因很多古籍是反覆閲讀。蔣好看古書,讀古文,1932年9月15日的日記中規定自己“每日早晨必看古書一篇”。蔣不僅自己讀,還要求他的兩個兒子讀。蔣經國1937年從蘇聯回國後,蔣介石給他佈置的首要任務即是讀古文。蔣介石少年入私塾讀四書五經,受中國傳統教育;16歲始入學校,受新式教育。那時所謂新式教育,其實是半舊半新,甚至新少舊多。

1905年科舉廢除後,蔣先入保定軍官學堂,繼入東京振武學校學習軍事。民國初年,又一度遁跡東京。據蔣的年譜記載,在日本留學和流亡期間,除與軍事相關的教材外,主要閲讀王陽明(1472-1529)、曾國藩(1811-1872)、胡林翼(1812-1861)三人的文集。清末民初留學日本的中國青年,如梁啟超那樣“肄日本之文,讀日本之書”,狂飲大嚼、目不暇給者,只是一部分,可能還是小部分;多數人其實仍保存中國傳統讀書人的觀念、心態和閲讀偏好。這批人在童蒙時期完全接受舊式教育,幾乎剛邁出私塾之門,便登上了出洋之舟,出國之際,隨身攜帶着大批的中國古籍,如胡適初入美國康乃爾大學時,課餘讀的是《詩經》、《爾雅》、《老子》、《墨子》等書。只是胡適的閲讀偏好在留美不久以後就很快“西化”。蔣介石雖然留學日本,卻依然保守着傳統讀書人的閲讀偏好,而且終身不渝。

蔣閲讀中國古籍,經書是其首選。經書基本上在儒家經典之四書五經的範圍內。蔣讀經書,多是反覆讀。尤其是《大學》、《中庸》,少年、青年、中年時期均有閲讀。1934年9月,蔣在廬山給受訓的軍官將領專門講解《大學之道》。他憶述其青少年時期讀《大學》的經歷説:“我回想以前幼年時候,先生教我讀《大學》《中庸》,不知道背誦過多少遍。我到十八歲的時候,……先生重新要我再讀這一本《大學》……到了二十八歲的時候,總理(孫中山)為我們講明《大學》一書的價值,我重新又來看。”他最終得出的結論是:“《大學》之道,乃是我們中國最基本的政治哲學”;“《大學》這部書,將一切做人做事的道理,都包羅無遺,發揮盡致。可説其是由內在的德性之修養,到外發的事業之完成,為一貫不斷進取開展的過程……我們知道政治是管理眾人之事,《大學》一書,把個人的內在修省以及向外發揚的道理,發揮到了極致,可以説政治上基本的原理全在於此。”

同樣,蔣對《中庸》也推崇備至。蔣日記中,多處記錄讀《中庸》的感想。1936年3月,蔣在南京陸軍大學專門講解《中庸要旨》,認為“《大學》以格致誠正為本,而《中庸》一書,亦以慎獨存誠的‘誠’字為體,……《中庸》是‘本體論’,而《大學》則是‘方法論’,乃是我們中華民族四千年來古聖昔賢遞相傳習的‘道統’”;並稱“我們如果能細心研究《中庸》一書而得其要旨,則立身處世,便可以受用不盡,也可以説是已得我國古代哲學之精義而無待於外求了。”

蔣對《大學》、《中庸》的解讀,均是以立身處世和修身養性為基點。雖然認為《大學》之道,藴涵着政治的基本原理,是中國古代最基本的政治哲學,其實也是從“修己治人”立論,先加強個人的內在德性修養,然後對外發揚而及“治人”“治國”。蔣反覆強調,《大學》《中庸》所説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一段話,由修身做起,最終以“平天下”為目標,是中國固有政治哲學之精微博大、高明切實之處,為外國的政治哲學家所不及(蔣介石日記,1932年12月27日)。

除了《大學》《中庸》,蔣所選讀的其他古籍,亦多是中國古代聖賢“內省修德”之作。蔣介石邊讀邊反省自勉,甚至直接用作戒懼自己“暴戾”個性的藥方:

1929年7月18日:今日看《朱子全書》,始恍然自覺,久不見聖賢書,難怪性心日下也。1932年12月6日:看《孟子》,甚思將中華中心思想研究一番,以指導民族之出路。1932年12月13日:今日看《白沙學案》完,頗有所得,自恨修養不早,以致矜燥無常也。1941年9月30日:日日看《明儒學案》,積聖賢之書,仍不能戒懼自勉,可恥可痛。

蔣介石十分推崇清代政治人物曾國藩,一生受曾國藩的影響非常大。1904年,17歲的蔣介石首次讀曾國藩的文集,1913年和1915年兩次復讀。此後,又多次閲讀曾國藩的日記、家書、書牘、雜著以及治兵語錄等。他讀曾國藩的書,着眼處亦在立志養氣、立品修行方面,處處以曾國藩為道德楷模:

1925年3月23日:看曾公日記,急思立志,重新發奮為雄。1930年8月20日:觀曾公日記,乃歎其修養之深,為學之切,後生可不自勉乎。1930年8月25日:閲曾公日記,為之興感,此公於修己治人之道,講求甚精,吾擬學之。

以豪傑自居:兵略政術

除了修身進德,蔣閲讀中國古籍的另一個重要的實用目的,是要從中探尋軍事謀略與政治治術。蔣閲讀軍政謀略與治術方面的書籍,主要集中在1930年代前半期。這個時期,蔣面臨地方實力派和中共的嚴重挑戰,國民黨內派系鬥爭十分激烈,自身權位尚未穩固,急需從古代政治家和思想家的典籍中尋找治國平天下的祕方。

《孫子》一書是蔣閲讀次數最多的古籍之一。1930-1937年間,蔣日記中幾乎年年都有讀《孫子》的記載,且每有歎為觀止之慨。蔣讀《孫子》強調學以致用,從中汲取軍事謀略與治兵之術:

1925年3月27日:下午看《孫子》十三篇完。《孫子》一部書,惟在專一迅捷,審機察勢而已。1931年7月2日:船中看《孫子》完,甚覺有益。再以反間之法告各將領慎用之。在中國古代諸子百家中,蔣對《管子》和《韓非子》也十分推崇,認為《管子》一書“乃窮古今政治學之精理”,“此書之於政治學,猶孫子之於軍事學也”,並認為“學政者,不讀管子,而惟新書。是求,未有其能也”(蔣介石日記,1934年2月17日、3月6日)。1939年,蔣介石指定“幹部應讀書籍”時,將《管子》列為首選(共11本)(蔣介石日記,1939年1月7日)。

蔣閲讀《韓非子》的時間是1936年西安事變前夕,對該書的讀後感是:“此書實政治哲學之精者,為首領者更應詳究,而餘之心理無一不合也。”(蔣介石日記,1936年11月21日)韓非提出“以法為主”,法、術、勢相結合。蔣十分推崇這位集法家思想之大成者,並認為自己的很多想法與韓非暗相契合。

與《韓非子》同時閲讀的還有《墨子》。1936年西安事變被軟禁期間,蔣自稱“閲《墨子》自遣”(蔣介石日記,1936年11月22日、12月18日),但日記中沒有留下閲讀《墨子》一書的感想。當時張學良看到蔣介石在讀《韓非子》和《墨子》,直言蔣的思想太古太舊。除此之外,蔣也會從儒家典籍中汲取治術權謀。如1934年6月12日日記中有這樣的文字:“恨不早習《禮記》,所謂元老……何能依賴!”這個時期,蔣對黨內元老多表失望甚至厭惡。可能是《禮記》中的相關論述,使他有感而發。

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初期,地方實力派各據一方,與蔣介石為首的中央政府分庭抗禮。蔣試圖從清朝控制地方藩鎮的歷史中吸取經驗教訓。如他看《聖武記》後發表瞭如下感想:

1928年11月16日:今日看《聖武記》第二冊完,前清對於藩鎮與封建制,似勝於歷朝也。觀此而歎立國之難與駕馭之艱,可不戒哉!

在中國古代政治家中,蔣對王安石和張居正情有獨鍾。王安石和張居正均是中國古代著名的改革家。蔣介石讀王安石的文集,敬佩其變法的勇氣,認為中國要轉弱為強,也必須推出新制度(蔣介石日記,1935年5月25日)。對於張居正,蔣十分推崇其“治術”,並認為自己的氣節、才情與機遇,與張居正十分相似(蔣介石日記,1935年4月27日、5月2日)。1936年2月,蔣介石要求政府各部長都要讀《張居正評傳》。3年之後,又將王安石和張居正的傳記和文集指定為國民黨幹部的“應讀書籍”(蔣介石日記,1939年1月7日)。